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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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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的大少爺被木柵欄分割成了支離模樣。對著小鹿笑了一下,他隨即轉身,走向了房門。

拿著鑰匙的仆人打開了門上的大鎖頭,大少爺帶著一身寒氣,頂天立地的站在了門口。小鹿也沖到了他面前,對著他劈頭就嚷道:“大哥!你瘋了嗎?你再這麽鬧下去,我真生氣了!”

大少爺穿著一身粗呢子長大衣,圍著個毛茸茸的狐皮領子。領子托著他的臉,臉很幹凈,是個英俊的青年模樣。對著小鹿一揚眉毛,他的神情得意,聲音卻低沈:“小鹿……”

他慢吞吞的說道:“你發財的那家報館,叫什麽報來著?現在已經關門了。往後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這裏,不必再惦記它了。”

小鹿一楞:“關門?怎麽就關了門?”

大少爺懶洋洋的答道:“我叫了一隊兵過去,房子我砸了,人我也都抓了。沒房子沒人,它可不是得關門?”

然後他把雙手插進了大衣口袋,意味深長的觀察著小鹿:“還有你那位好同學,叫餘翰文是吧?我和他也見了一面,在他家裏見的,不止見了他,也見了他那一對爹娘。他爸爸是個外交官,對不對?話說回來,這當過外交官的人,到底是有知識懂道理,用不著跟他動硬的,只要把話說到了,他就全明白。”

小鹿本來是在關心報館編輯們的安危,如今聽到這裏,他立刻轉了念頭:“你說了什麽?”

大少爺側身往門框上一靠:“除了你,我還能說什麽?”

小鹿聽到這裏,一顆心瞬間沈到了黑暗深處,底氣都沒了,聲音也變得輕不可聞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又講我的壞話了?”

大少爺一搖頭:“非也,我全是實話實說。”

小鹿望著大少爺,剎那間如被驚雷劈開了天靈蓋,只感覺自己這一世英名付諸流水,這麽多年,白努力了,白自律了。

嘴角顫抖著開始往兩邊咧,他氣息紊亂,沒遮沒掩的露出了哭相。他最要臉,可天生的就沒了臉。拼了命的要隱瞞,拼了命的要洗刷,可他再怎麽拼命,也抵不過大少爺輕飄飄的幾句話。

擡起袖子一抹眼睛,他哭出了一臉齜牙咧嘴的孩子相,“大哥”二字也拋棄了,他扯著喉嚨對大少爺怒吼:“程世騰,你太壞了!你害我,你總害我!你殺了我吧,我跟你拼了!”

吼完這句話,他一頭撞向了大少爺。然而未等他的頭頂心觸碰到大少爺,門口的仆人一擁而上,早為大少爺鑄成了人墻,並且提前伸手抵擋了小鹿,不許他真往人身上撞。小鹿被他們推了個踉蹌,站穩之後含著眼淚向前看,前面這些面孔,就算不認識,也是眼熟的——全是程家的人!

小鹿一直認為程家就是自己的家,雖然自己姓鹿,大少爺姓程,可是情濃於血,縱然不同姓,也是親人。可是如今這麽一瞧,他如夢初醒一般,驟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,當真是個孤兒。

大少爺站在人後,看小鹿眼睛裏亮晶晶的,分明是要掉眼淚,心裏不由得疼了一下。惹得小鹿連哭帶嚎自然不好,但是讓小鹿由著性子往外跑,對於大少爺來講,更不好。大少爺感覺自己一輩子也繞不過這個彎來——小鹿怎麽可能不是自己的呢?怎麽可能不和自己相好呢?難道不跟自己,他還想跟個陌生的外人嗎?

“你嚎吧!”大少爺冷著臉說話:“反正爸爸現在到保定去了,指不定什麽時候回來。這裏就是你跟我,我不搭理你,你自己愛怎麽鬧就怎麽鬧。什麽時候知道聽話了,我什麽時候再放你。我還不信了,我管不了你個小兔崽子?這回我要不把你收拾老實了,我他媽就不姓程!”

大少爺說完這一席話,便帶著仆人們走了。小鹿獨自站在屋子裏,嘴還咧著。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滾落,他想自己這回和餘家算是斷了,往後也沒臉再去見餘翰文了。大少爺一直管他管得嚴,不許他和同學一起出門游玩,所以他的朋友極少,等到離了學校,越發只剩了餘翰文一個。餘翰文對他的種種友愛,他現在回想起來,簡直感激得無法言喻;他對餘翰文其人,也是滿懷著情誼。然而感情再好又能怎樣?大少爺已經一直找到餘家長輩那裏去了,縱算是餘翰文不嫌棄自己,餘家其餘人等,想必也不會再給自己好臉色看了。

小鹿想哭,但他不是愛哭的孩子,所以流了幾串眼淚之後,也就沒滋沒味的作罷了。

困獸一般的在屋子裏轉了幾圈,他忽然大踏步的走到窗前,開始去用力抽拔窗戶的插銷。房間忽然悶熱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,小鹿想呼吸幾口帶著白雪味道的冷空氣。可插銷實在是報廢了的貨色,他咬牙切齒的費了無數力氣,末了只蹭來了兩手鐵銹。

從這天起,小鹿當真坐起了牢,不出聲,也不妥協。若是放在平時,他不介意放低身段去哄大少爺高興,吹口琴也罷,跳外國舞也罷,他全不在乎。但是這一次,他決定抗爭到底。大少爺想不通,他也想不通——他想大少爺原來和自己感情那麽好,他怎麽就忍心這樣禁錮自己?

在這兩間小屋子裏,小鹿一住就是一個多月。

北伐的戰火燒得正烈,南邊的革命軍以雷霆之勢往北邊打,程廷禮雖然只是個兵馬有限的小軍閥,但在這時也成了南京政府的靶子之一。他焦頭爛額的耽擱在了外面,把家裏的老婆孩子徹底拋去了腦後。於是小鹿眼巴巴的一直等到了大年三十,也沒有等到幹爹回來救他。

他能用冷水洗臉刷牙,但是沒法洗澡,裏裏外外的衣服,自然也是一直沒換。他一直認為自己挺聰明,腦筋柔軟靈活,然而此時呆呆的抱著膝蓋坐在床上,他發現自己的頭腦正在僵化。

腦漿凝固了,神經麻木了,怒火發散著一點悠悠的熱量,晝夜不停的自下向上烘烤著他的心。他什麽都沒想,也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他去想。屋子很熱,空氣幹燥,他不知不覺的染上了舔嘴唇的習慣。舔完的那一瞬間,嘴唇很清涼很舒服,可是很快便重新又幹燥起來。於是仿佛要吃了誰似的,他直著眼睛,伸出舌頭一遍一遍的舔嘴唇,嘴唇鮮紅,舌頭粉紅。

有時候,他會起疑心,懷疑其實幹爹已經回來了,只是不知道自己受了禁錮。慌裏慌張的下床跑到窗前,他擡手用力拍打著窗玻璃,開始嘶吼著喊幹爹。喊得不好,因為正在變聲,嗓子一陣一陣的不夠用,而且說啞就能啞得一聲都發不出來。

可是小鹿不能不喊,有血有火在體內鼓動著他,讓他憋著悶著,隨時都要發生大爆炸,炸得血肉橫飛,炸得一了百了。嘶啞的聲音是這樣的低,這樣的弱,急得他拍過了窗戶又去拍門。嗓子都徹底沒聲音了,他彎著腰張著嘴,還在喊。

喊到最後,他蹲在地上,哢哢的咳嗽,喘得上氣不接下氣,嘴裏甚至有了血腥氣味。然後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裏,他都成了啞巴,而且喉嚨疼得連喝水都困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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